——忆父亲浦江清先生推特 反差
浦汉明
浦江清(1904—1957)，江苏省松江县东说念主（今属上海市）。体裁史家、诗东说念主。1926年毕业于东南大学欧好意思体裁系，后入清华大学推敲院国粹门，任陈寅恪先生助教。1929年转至汉文系任教。抗战爆发后任教于西南长入大学。1948年7月后曾任清华大学汉文系主任。1952年调入北京大学汉文系。有《浦江清文集》、《清华园》等行世。
清华园，那是我渡过少年时间的地点。从1946年到1952年，我在园中住了六年。天然离开它已近半个世纪，但拿起它来，仍然是心潮难平。
我的父亲浦江清先生英年早逝。他损失时我才将满二十岁。由于抗战本领的辞别以及1951年后到城里住校念书，我能在父切身边享受扶摩的日子并未几，而这段重视的岁月恰正是在清华渡过的。那时咱们领有一个完好意思而温馨的家，而我又无虑无忧，对东说念主生充满了好意思好的憧憬。如果说这是一世中最振奋的时光，也不为过分吧。
更令东说念主追到的，是清华园中那种跳动、民主、解放的氛围，是师生间、同学间亲如一家的热沈。陪同着我迈出东说念主生第一步的，是“互助即是力量”的歌声和成百上千东说念主同声大喊的慷慨东说念主心的场景。如今，谛视我方的心路进程，不成不明晰地看到清华时间烙下的深深的印痕。
几年前因为开会，我又去了一次清华。我在荷花池、工字厅、同方部、藏书楼周围踌躇，寻找那些曾使我魂牵梦绕的旧影。是的，为了那难以排遣的情愫，是到了把一丝一滴的追念写下来的时候了。
父亲的清华情结
我的父亲自1926年从东南大学毕业后，就来到清华任教。从此，他的一世，就和清华贯串在通盘了。他以学校为家，在学校与个东说念主家庭难以两全的要道时刻，宁肯断念小家。这么的抉择 ，他曾作过三次。
我是抗战中避祸时降生在苏南一个小村里的，如果不是“七七事变”，本应生在清华园中。日寇的入侵龙套了校园的宁静。华北场所焦躁，清华准备南迁。眼看母亲产期快要，父亲只得将她送回松江故乡。谁知“八一三”上海战事又起，松江遭到轰炸，只好再避居乡下。我便在避祸中设立了。不久，父亲得知学校已迁到长沙，急于赶去上课，探究到母亲产后未便远行，就与她同住杭州。父亲将由此踏上去湖南的途程，而母亲则将投靠在萧山的外祖父和姨母们。杭州车站已炸得涣然一新，不敢久留。在依依难舍的时候，母亲一手抱着刚朔月的我，一手提着行李，感到身上的担子从未有过的沉重。这一别不知何时智力再见？瞻望局势，咫尺一派昏黑，而我又先天不及，瘦弱多病，能否长成难以意象，预见这里，从不削弱哽噎的母亲不禁悲从中来。父亲无法宽慰她，仅仅交接说：“大东说念主繁重，小孩无须管。”从此两东说念主天涯海角，父亲光棍到了长沙。此时，清华已与北大、南开同一，斥地了长沙临时大学，次年，又迁到昆明，改称西南联大。父亲随校越走越远了。母亲则带着我，盘曲江、浙、沪一带避祸，山里山外，水路陆路，地广人稀，芒刺在背，吃了很多苦。虽也屡次想去昆明，与父亲蚁集，终因关山远隔，又有我的牵累而未能成行。当今，重读他们当年互诉衷肠的两地书时，我感到了乡信重抵万金的重甸甸的份量。那浸透于字里行间的绵绵情念念，令我引入歧途。无国即无家，在民族危一火的关头，不知有若干爱国的常识分子随着战局的变化，抛妻弃子，抛妻别子，撤到后方，父亲仅仅其中普通的一个。他们与民族同气运共呼吸，怀着伤时感事之心，勤苦孝敬着我方少许菲薄的力量。在当代栽种史上的古迹——西南联大光泽的背后，有着咱们貌似浅薄的可敬的父辈的付出，不知东说念主们还会谨记吗？
1940年夏，父亲按例可放假一年。为免相念念之苦，他由安南经香港复返故乡，和咱们同住在上海。第二年，弟弟汉昕降生了。这时，日军占领了安南，回滇说念路已断。父亲向学校请假暂留上海。年底，珍珠港事变发生，父亲不肯历久僦舍沦一火区，决心冒着危急通过日寇阻滞线，准备经浙赣路去昆明。哪知到了安徽屯溪，上饶、鹰潭皆已失守，浙赣路欠亨。被困数月后，跋山涉川，由江西绕说念福建、广东，回到西南联大。策动行程八千余里，路过八省，历时整整六个月！这一段繁重的进程，父亲都记在日志中（1987联书店出书，落款为《清华园日志 西行日志》）。尽管我曾不啻一次听母亲提及过此事，但在整理父亲这部分日志时，心灵仍是受到了极大的触动，一向在我眼中显得文弱、柔顺的父亲，竟会那样坚强、执著，这八沉路云和月，他是怎样过来的啊！曾冒着性命危急闯过日寇的警戒线，曾经遭遇国民党败兵的错乱，只怕一连几天，梯山航海，全靠走路，跋涉的勤奋自无须说，还有失火、空袭的要挟，再加上物价高涨、小偷光顾，到了其后，旅用度尽，又生了疟疾、胃病，但他仍相持无间向西行，从未想过回头。 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呢？小言之，为了不负西南联大之约；大言之，则是为了后生，为了学术，为了国度。难说念父亲不成留在上海吗？他在《辛巳岁除大雪，独坐寓楼，用东坡除夜诗韵》一诗中曾标明过我方的心志：“风雨待鸡鸣，茫茫何时旦？……来岁我西行，万里寻旧贯。丈夫励壮志，未肯谢衰。安能坐困此，日数米与炭。”上海虽有老母、爱妻儿女，但却是沦一火区，决非安堵之地。在建阳、南平、长汀等地，他曾遭遇相知，也有东南联大、暨大等校的校长坚请他留住任教。与西南联大比拟，那边待遇较为优胜，住房宽敞恬逸，文籍而已丰富。同业的旅伴，逐个留住，只消他一东说念主，核定毅然、百折不回地向西走。不仅如斯，在因旅费穷乏而告债、请求解救的同期，他仍不忘为西南联大采购文籍。到达昆明后，连一天也莫得休息，致使顾不得叙述一齐的繁重，第一件事即是去问“本学期之作业如何”，为我方阻误了课程而不安。在1943年2月4日（旧历壬午岁除）的日志中，他写说念：“我自幸本年得在解放区过年，如仍僦舍上海，则愁闷可知。”在远离故乡和亲东说念主的昆明过春节，不感到“愁”而感到”幸”，这就难怪他能以“虽九死其犹未悔”的表露走皆备程了。他在抗战中写给母亲的信上说：“咱们都有一种不雅念，即是爱护国度，爱护学校，况且是以学校为家。一个学术机关，四肢一个环球庭似的，这是清华异常的优点，别个学校就差少许。”复古他西行的精神力量来自这么一个环球庭，天然万水千山也难以违背了。
抗战到手后，西南联大实现，清华复员。父亲回到松江，准备接咱们北上。然而，二叔肺病殷切，奶奶老迈操劳，他们需要他留在身边。母亲也记挂外祖父无东说念主照应而舍不得离乡。此时父亲的胃病已日益加深，南边的气象，也于他更为适合，杭州之江大学又恰来相聘。濒临亲东说念主期盼的眼力，他难以启齿说出一个“走”字。但闻一多先生遇刺的恶耗传来，接着便收到了朱自清先生催他返校的书信，他说：“闻先生遇难，系里正缺东说念主，我岂肯不去呢？”便再次作出了无悔的抉择，带着母亲、弟弟和我回到了清华。返校之后，他立地接过闻先生的责任，开了“楚辞”课，并与朱先生等通盘整理闻先生遗著。1948年7月，朱先生依例可放假一年，委用父亲代理清华汉文系主任之职。8月12日，朱先生因胃溃疡开刀，灾祸病卒读 。父亲痛感“清华中国体裁系再遭受一大打击”（见《清华园日志 西行日志》），不顾自己胃病的加剧，承担了主理剪辑《朱自清全集》的重负，以愈加谨小慎微的责任，作为对一火友的顾虑。东说念主们常说“文东说念主相轻”，可我所看到的父辈，是“一诺令嫒”，是比身家性命更重的友谊，一个东说念主倒下去，更多的东说念主站起来，挑起一火友的担子，义无反顾，责无旁贷，这才是中国确实的常识分子。他们不仅学识奢侈，况且东说念主品玄机 。中国传统的说念德准则，在这些承袭了新文化的学者身上，已注入了新的践诺，因而产生东说念主格魔力，变成了极强的凝华力。清华有幸，诱骗了这么一批常识分子，他们尽管有着不同的学术不雅点、文化配景、本性爱重，但都将我方的气运与学校的枯荣贯串在通盘。既是学界英才构成的环球庭，那么，即便在物资条目极为匮乏的战时，也能培育出灿烂的学术之花，就不及为奇了。
初进清华园
1946年10月22日，我随父亲坐着载有我家行李的卡车，初度投入清华园，那时我刚满九岁。
从江南来到古都北平，已是深秋时节。咱们全家暂先住在城里骑河楼的清华同学会里。看惯了满眼浓绿的我，对北平领先的印象是黄色：路上的黄土，风扬起的沙，阳光下闪闪发亮的金瓦，街边摊上橙黄的又大又甜的柿子，慢悠悠拉车载客的黄马。这一切显得那样陈腐、优雅，又有几分零丁，令我感到新奇而又生疏。
约莫是母亲需等下一回车，弟弟要随着她留住，于是就只好由我随父亲先走了。
卡车投入清华园，秋意很浓的校园里一派金黄，到处静偷偷的，简直莫得东说念主，显得有些荒废。卡车驶在园中小路上，好像在树林中穿行，只合计树枝无间重新上掠过。树叶黄里透红，在秋风中摇动、飘落，地上已厚厚地铺了一层，车轮碾过簌簌作响。忽然，车停在一块旷地上，我随着爸爸下了车，见已有两东说念主站在足下管待。咱们踏下跌叶走以前，父亲和他们合手手，然后向我作着先容，指着年长的一位说：“这是朱自清先生，快叫朱伯伯！”朱自清？难说念是作者朱自清？我大吃一惊。小时候我记性很好，凡看过的书，作者的名字都能谨记。在我稚子的不雅念里，以为他们都是古东说念主，而在家乡小城里，确也从未见过一位作者，是以竟不知作者还有辞世的。“朱伯伯！”叫过之后，我躲在父切死后，好奇地看了又看，见他个子不高，躯壳枯瘦，面色略显煞白，严肃的眼力透过镜片射出来，令东说念主产生敬意。我偷偷问父亲：“他即是写《背影》的朱自清？”“是呀！”这下轮到父亲吃惊了。他想不到我会知说念朱先生，并一下子就说出了他的代表作，不觉大为欢笑。其实，我并不知说念《背影》的体裁地位，只不外对这一篇印象最深终结。“清华的确一个好地点，刚到这里就见到了一位确实的作者！”我背地想着，一股自重感从心底涌起，那种慷慨，大略有点像当今的青少年见到了崇尚的明星吧。
从此，咱们就生涯在清华园中了。随着师生的慢慢复员，园中也吵杂起来。除朱自清先生外，和我家同住北院的，先后还有王竹溪、余瑞璜、刘崇、吕叔湘、杨业治、华罗庚、宁、王瑶、张青莲等各家，真可谓东说念主才济济。然而孩子自有另外的天地，咱们忙于在院中旷地、土坡间作念游戏、唱歌、舞蹈，互相追赶，致使分红两伙学干戈，冲冲杀杀，真好像是一个环球庭，有着稠密的伯仲姐妹。
不仅北院，清华园各处都向咱们打开着怀抱。荷花池，夏天可坐在池畔草丛中看蜻蜓、看荷花，冬天不错滑冰。风光台前，不错采野菜，爬到桑树上边看演义边吃桑椹，直吃到嘴唇乌紫。奶牛场，夏夜可躺在草垛上，仰望星空，和大学生、场里淳厚通盘讲故事、神聊。大藏书楼，有瞻念看室那一行排书架对咱们孩子亦然绽放的，不知若干课余、沐日，沉浸在书海里，承袭着常识的浸礼，忘却了身外的一切，直到闭馆的铃声把我方叫醒。大饭厅、操场、会堂的贯串，也不拒却咱们参加，大学生不因咱们年幼而轻看咱们，和咱们成为一又友，他们怜惜的焦点也成了咱们负责扣问的话题。不分男女老小，一视同仁，东说念主的天性解放发展，这大略是清华私有的传统吧。咱们成长在这么的环境中，的确收货匪浅啊。
和父亲通盘看戏
父亲在抗战中得了胃病，回到清华以后，生涯天然镇静了，但责任职守重，仍然莫得休息的契机。他在家的时候，老是呆在书斋里，很少和咱们在通盘。吃饭本是一家东说念主沟通的好时光，我从小多话，时时说个欺压，而他的支吾时时心不在焉，只怕眼睛也不看饭菜，简直是食而不知其味。每当此时，母亲老是很不欢笑地说：“又要想心念念了！”并把他的防卫力唤回到饭桌上来。吃饭时伤脑筋会影响消化，他也知说念这于病体不宜，但已民风于专注地无间绝地念念考，我方也难以为止。偶尔有空，和咱们打打羽毛球，一又友来了下局围棋，就算是休息了。
其实，父亲多艺多才，酷爱异常平时，而最心爱的是看戏和唱昆曲。他通音律，对词谱曲牌素有推敲。课堂上教戏曲时，兴之所至，还要唱上一曲，给学生留住潜入的印象。在家里，酷爱好时也唱，或者母亲吹箫，他吹笛。会曲的一又友、学生到家里来，只怕就唱起来，父亲便吹笛伴奏，谨记常来的有周妙中。
父亲唱昆曲是向戏曲家吴梅先生学的。在东南大学念书时，他读欧好意思体裁系，同期也选汉文系的课，因此而成为吴先生的弟子。到清华后，他参加了昆曲社团谷音社，曾请笛师专为拍曲，常赴曲集，与俞平伯、华粹深、许宝禄、汪健君、陈盛可、陶光等诸君先生切磋本事。在昆明时，联大涵养中有同好者，也有曲集。1939年春，他有一首《沁园春》，即赋此事，其小引曰：“昆明黑龙潭王瞻岩宅曲叙感赋。同会者杨荫浏、王瞻岩、陈盛可、陶光、张充和。”父亲认为，西席不成“光说不练”，赋诗、填词、作曲应是中国古典体裁推敲者的基本功，唱曲、看戏决不仅仅业余消遣，是以不吝抽出时辰，况且乐此不疲。
cos足交辩论词，平日父亲的辅导，早已使我爱上了戏剧。最欢笑的是全家通盘去看戏。
谨记和父亲通盘，曾看过昆曲《念念凡》、《夜奔》，京剧《六合锋》、《三岔口》、《奇双会》以及叶盛兰的《吕布与狗尾续蝉》、高盛麟的《挑滑车》，川剧周企何的《秋江》等等。咱们并不单看名角，师生上演的水平也很高，如果台上有熟东说念主，则更感亲切。所看也不限于戏曲，为配合花式，那时学生社团的上演倒是以话剧为多。解放前夜，曾看过曹禺的《日出》、《田野》，陈白尘的《升官图》，茅盾的《明朗前后》，吴祖光的《风雪夜归东说念主》以及确认高尔基、班台莱耶夫的原作改编的《夜店》、《表》等一些大戏，迢遥是学生剧团的佳构。约莫是1948年春节，居然还上演了歌剧《白毛女》的选段，仅仅为幸免反动派查禁，更名为《年关》了。
戏看得多了，我也撺拳拢袖，便参加了成志中学的话剧小组，其后升入高中、大学，一直是校话剧团的成员，曾经上过台，致使还为班级上演写过脚本呢。感受到戏剧的广宽魔力，到高校任教后，我绝不游移地采选了元明清体裁。飞奔在戏曲演义的天地里，的确乐在其中，其味无限。我愈加融会了父亲，而父亲如果知说念我也爱戏，是会感到雀跃的吧。
（选自《永远的清华园》）
* 作者为浦江清先孕育女，青海民族学院汉文系涵养，已退休。
